你是石头?

你是下河院少奶奶?

像是互相心里装了多少年,梦里又等了多少年,终于见面了似的,都在心里惊叹了一声,尔后,便吟吟笑在了一起。

我听爹说过。

我常听院里人说起。

这便是一生里他们头次说的话,说完就进了屋。石头娘不在,串门了,这阵儿唤她串门的人实在多,都有些忙不过来。和福去了庙上,一过初十,和福就得住庙上,为二月头上的大事做筹划。两个人坐着,却忽然没话,望一眼勾下头,再望一眼又互相扭过头,直到石头娘带着乏累走进来,两人竟然没再说二句话。

这个明媚的正午给院里凭添了很多陌生的东西,也给少年石头带来了比云更有意蕴的另种生命。少奶奶灯芯走后很长时间,他还呆怔在院里醒不过来。

同样的正午,奶妈仁顺嫂家却被另一种气氛笼罩着。

整个年让仁顺嫂过得无比沮丧。那个夜晚后,东家庄地没再唤过她,上房的门自此对她紧闭,冷漠的目光仿佛冬天凄冷的风,每扫一眼都让她禁不住哆嗦。老管家和福那一卷纸,寒冬里点起她一团希望,她挑着油灯,哼着三房松枝教她的曲儿,一剪一剪的,把心头的盼全剪到了纸上,也把那份相思,那份爱剪到了纸里。望着一炕火红的窗花,奶妈仁顺嫂幸福得不成样子,憧憬得不成样子,几乎要抱着窗花,美美哭上一常不料,年三十她到院里一望,妈呀,那糊了白纸儿的窗户,早已是莺飞燕舞,一派子红。松枝,腊梅,飞鸟,山兔,尽是些她没见过的窗花,剪得那份巧,那份儿活,那份儿喜气洋洋,甭用猜,一看就是出自西厢那双手。天呀,她一派投入中,竟把这个给忘了。少奶奶灯芯跟三房松枝,原本就是一个窗子底下的呀。

她哭了一场,一场火,将那些再也派不上用场的窗花给烧了。一同烧掉的,还有她的心,她的思,她的念,她的想……

到了腊月二十六,老管家和福提着一条猪腿走进耳房说,东家让你提前过年去,这肉你拿着,清油改天我再送去。奶妈仁顺嫂死灰一般的目光搁和福脸上,搁得和福难受,搁得和福嘴张了几下,恨恨一跺脚,啥也没说走了。还说甚呢,能说甚呢?一切都明摆着,她是多余,是累赘,是一条老狗,得撵出去!

奶妈仁顺嫂提着猪腿,心如刀绞般出了门。巷子里是压不住的热闹声,但热闹都是别人的,仿佛人们已知道她让下河院赶了出来,走在巷里竟没人跟她亲热,没人把热闹多少朝她洒一点。唯有草绳远远跟她说了句话,草绳的目光盯着猪腿,没看见她有甚么异常,那一刻,奶妈仁顺嫂真想将猪腿分一半给草绳,只要能陪她说句话。可草绳显然并不眼热,自打生了儿子,草绳对一切都不再表现出眼热。只好做罢,孤零零回到自个院里。

享受惯了下河院过年的热闹,家里的冷清像夏季里沙河的洪水,没完没了袭来,儿子二拐子偏又是个不知冷暖的人,一天到晚,心思都在赌上。

年终于过去了,儿子二拐子明儿个要去窑上,有句话憋心里好久,奶妈仁顺嫂想说出来。

你……不赌行不?

我的事不用你管。二拐子刚赌回来,一头钻被窝里说。

可……那是我的钱呀。

你的钱?二拐子很不耐烦,输钱的人总是不耐烦。钱留着做甚,不如赌了干净。

你个混帐,想气死我呀。

谁个气你了,想死想活你自个说的,甭拿别人的气往我头上撒。

你说甚……你?

你心里明白,说出来难听。二拐子索性捂严了被子,不再理她。

二拐子自然明白当娘的为啥叹气儿,为啥丢魂儿,打窑上下来,便听说了下河院发生的事。可他懒得管,爱咋咋,只要不防碍他就行。

二拐子对母亲仁顺嫂跟东家庄地的关系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,这并不是说他是个多开化的男人。事实上母亲也带给他不少羞耻,下河院下人们之间偷偷摸摸的传闻,还有看他的眼神,都让他在下河院抬不起头来。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,二拐子有甚么办法?爱跟谁睡跟谁睡,东西她长着,我能看住?二拐子常常这么劝解自己。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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